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何泠瑶

烟雾笼罩的卧室,传来一阵咳嗽。他合上小鹿般的眼睛,松开手掌,手稿如雪片落在床脚。缠绵病榻,幽居十余年,他几乎隔绝外界,生命只剩一根缆绳:写作。


(资料图片)

百年之后,他留下的绳索还在——《追忆似水年华》,已是现代文学的珠穆朗玛峰,居于文学殿堂的塔尖。不过,它也是公认最难读的小说。

有人畏途山高路险,喟叹一句“人生太短,普鲁斯特太长”,便悻悻而返;有人绕入迷雾之中,望不见山峰与明路,困于半山之际。

7月10日,在普鲁斯特诞辰152年之际,我们再次整装寻路,不为登顶,只为欣赏沿途之景。

一本书是一座卢浮宫

没有情节,节奏缓慢,语言晦涩,何其难读?

“生命无足轻重,艺术才是全部”,普鲁斯特精于语言技巧,文体优美奇隽,他驾驭文字之舟,是要驶向艺术之海。赏其价值,不妨像画一样读。

艺术的殿堂,是门厅相通的。《追忆》里,文字好像走廊,串联无数内室。握紧语言的缆绳,耐心前行,就能走向绘画、音乐、雕塑的门房。

《追忆》超过3000页,汪洋般的300万字,如富丽辉煌的卢浮宫,40万件藏品,游人要在一日之内,览尽林林总总,几无可能。

于是,我们取其精华,挑选合眼缘的门厅,踏进去看看。

推开一扇石门,是中世纪的圣堂。石墙古旧阴沉,裂纹剖开壁画,在幽暗中闪光。彼时,艺术是神圣的、王权的。

此刻,书中主人公看见怀孕的女仆,身穿宽松罩衫,小腹隆起。他想起文艺复兴大师乔托的壁画里,有位模样相似的女信徒:

“女仆由于腹部带有象征性而形象高大起来,但她的神情并没有领悟到其中的意义,脸上既没有表现美感,也没有流露出睿智,仿佛就只是个沉甸甸的包袱。而《慈悲图》壁画上那个强壮女信徒,看上去也没有意识到她那表情张扬、俗态可掬的脸,是要体现博爱这一美德。

《慈悲图》里,信徒把自己火热的心献给,准确地说是递给天主,却像一个厨娘,从地窖的气窗拿一把开瓶塞的妻子,要递给等在窗口的男仆。”

我们跟着作家的视线移动,起先盯着女仆,突然转向壁画,再回到厨房,视点飞速切换。仆人和信徒,低微与高贵,动态与静止,连结的纽带在哪?是象征性,又不尽然。

正当思绪游弋,作家抽回了目光,道出答案:平庸的生活与艺术的王国,并非隔着鸿沟。“这些壁画给人印象至深的奇特之处,那种特殊的美,在于象征是作为真实事物来表现的。”

他越是寻找艺术,却越发现,艺术不过是寻常生活的一次折射。探寻艺术,不必去琼楼金阙,也无须游历山川。细碎庸常的生活里,一定藏着尚未开发的真实。

“真正的旅行,不是发现新的风景,而是发现新的视角。”普鲁斯特给我们一双从未拥有的眼睛,在乏味无趣的瞬间,微不足道的细节里,他揭下幕帘,让光芒降临,那片新大陆,闪烁永恒的美。

我们往前走。穿过中世纪暗室,眼前骤然开阔,艺术挣脱了权力,淌出自然光与色彩。此刻,在大理石门廊,主人公抬头,看见彩绘玻璃窗:

彩绘玻璃窗上是一座粉红色的雪山,它好像是雪山喷出的凌乱的雪珠直接打到玻璃上凝结而成的霜冻,又像玻璃窗上残留的雪花,只是被一道霞光抹上了红晕,彩色大窗历史悠久,数百年的积尘银光闪闪。

顷刻间,彩色长窗迸射出孔雀尾羽那样变化多端的幽光,它颤悠悠地波动起来,形成一丝丝亮晶晶的奇幻的细雨。窗玻璃上轻轻一声,接着是一阵簌簌声响,仿佛有人在窗口往下撒沙子,这声响弥散开来,渐渐形成一种节奏,流畅、宏亮而富有乐感,无穷无尽,无所不在。

行云流水,纤毫毕现。雪花、积尘、孔雀羽、沙子、细雨……作家好像玩抛球戏法,在抛物曲线上,任意象的名词飞舞,有球腾空而起,有球坠入手心。

那么,空中之球受制于抛物线,凭空漂浮的文字,引线在哪?是感官的共振,让意识流动有迹可循。

窗的色彩,源于光线的流转,光影变幻又惊动了触觉,再刺激了听觉,静态转为动态,明喻配合暗喻,极大渲染了画面生动性。这些名词,看似毫无关联,但非随意采撷:轻盈、明快,可触可感,是它们的共性。

普鲁斯特的探测器,捕获了无数感官共振:熊熊炉火像发酵的面团,让空气布满气泡;百叶窗透出一绺阳光,如飞入一根黄色羽毛;钢琴弹出的乐句,轻盈地越过长音,洒下芳香……每次共振,都掀起阵阵波澜。

我们不得不提起脚步了。前方是最负盛名的印象派:大胆的撞色,游移的视点,模糊的物体轮廓,巨幅《睡莲》油画躺在正厅,光影朦胧,如梦似幻。

二十世纪初,先锋派莫奈登场,画家只忠于内心,抛弃了客观法则。高贵的题材、平衡的构图、精准的描绘……这些古老的枷锁,全被击碎。

显然,同时代的普鲁斯特,也精通这一手法。《追忆》里的睡莲,与莫奈的睡莲何其相似!两人似乎神交已久,各执一笔,用文字与绘画,奏出一场完美谐振:

暴雨过后,黄昏分外恬静,河水蓝得透亮,近似淡紫,仿佛涂上了一层日本风格的彩釉。水面上疏疏落落点缀着几朵草莓般光艳的红莲,花蕊红得发紫,花瓣边缘呈白色。远处的莲花较密,却显得有些苍白,不那么光滑,比较粗糙,还有些皱巴巴,它们被无意的流水冲积成一团团颇有情趣的花球,像是一场热闹的游乐会之后,人去园空,花彩带上的玫瑰零落漂浮在水面,一任流水载浮载沉。

花坛睡莲下万花筒般闪烁着专注的、寂静的和多变的幸福光芒;或是在黄昏,花坛像远方的港口,充满了夕阳的粉红和梦想,变幻无穷,同时又在色彩比较稳定的花朵周围,始终与更深沉、更飘忽不定、更神秘的时光——与宇宙的无限和谐一致。

浮光掠影里,作家好似一台摄像机镜头,从近景推到远景,低速切至高速,时空调度自如,纵深感顿时拉开,电影蒙太奇的技法,他游刃有余。

和莫奈一样,这番描写,惹恼了写实主义者:同一池内的莲花,怎会一如精致的日式彩釉,又如粗糙的花球?这不符常理。

那并非莲花实物,而是内心倒影。主人公飘忽的感受、流淌的意识,投射于莲花上,令其姿态万千,以此借喻时间——一个更深沉、神秘的时光,蓦然回首,再难找寻。

《追忆》中出现了上百位画家,恍若一座卢浮宫般的画廊。普鲁斯特爱用名画作比喻,以精雕细琢的工笔,复刻一枝一叶,像是温柔的提醒:你看,真正瑰丽的珍品,是生活的细节。

如海德格尔所说,“艺术是解除遮蔽,抛弃流俗,表露真实。”普鲁斯特坚信,审视生活的眼睛,应如高精度的显微镜。粗糙而流俗地看世界,是对生活的背叛。

艺术家的责任,是打造一块光学透镜,建起真实与艺术的通道。“天才寓于反射力中,而非被反射物的本质之中”,他们索尽枯肠、不懈追寻的,不是客观实物,而是心灵的反射力。

同样,一位天才作家,能让任何材料增辉生色。普鲁斯特的小说,不再依赖人物和情节,不需要主旨与意义,文风的复杂精微,战胜了题材的有限。

普鲁斯特的胜利,是纯粹文字的胜利,是艺术的胜利。

他欲与时间争渡

“辞藻华丽、附庸风雅,沉浸于自我、没有社会性。”一百年前,《追忆》出版时,批评家指摘纷纭,文人漫天炮轰。

当时文坛,从巴尔扎克到托尔斯泰,人们仰慕写尽社会的宏图画卷,包罗人间百态,洞悉人性幽微。可是,一位混迹沙龙聚会的富家公子,阅历浅薄、经验狭隘,能写出什么?

诚然,他只看见一个薄薄的社会切面,不关心时代和历史,不在意人性与命运。他常年多病卧床,既孱弱又敏感,他的经验,只有他的回忆。

但是,他凭记忆建起的生活大厦,创造了另一种奇迹:有限的经历里,无限向内深挖,也能写出浩瀚的宇宙。

他的小说世界,母题是时间。书写时间容易,但要圆融自洽,极其困难。时间被哲学家争论千年,总不得其解。到20世纪初,“时间论”突然发生巨变。

我们从一场著名的辩论谈起。

爱因斯坦发表狭义相对论后,欧洲学术界反响不一,质疑纷纷。1922年,由法国哲学学会牵头,爱因斯坦与哲学家柏格森有一场关于“时间”的辩论。

狭义相对论里,爱因斯坦把时间塞进公式,让光速与时空精妙地结合,原本神秘的时间,揭下了形而上学的面纱,有了相对性和可测性。

然而,柏格森视其为极大的冒犯。他认为“时间”属于认识论,而非量化计算的框架中。时间依赖直觉,是个体意识的绵延,自由流动而不可测。

尽管二人思想针锋相对,后来都得了诺奖。普鲁斯特欣赏爱因斯坦,又是柏格森的亲戚,他吸收二者的露水,又赋予其新的土壤。

头一次,小说与现代物理学理论有了对照关系。

在遥远的科学世界,普鲁斯特找到了他对时光恋恋不舍的根源:其一,时间并非与空间各自独立;其二,时间并非线性流逝。

于是,他如获船桨,架起方舟,想要与时间争渡:时间并未一去不返,只是深藏在角落。“时间看似完全消逝,其实不然,它正与我们自身融为一体”。

和相对论相似,普鲁斯特时空里,时间融入了空间。他触摸时间的方式,不再看墙上的时钟,而是对物质的感知。

时间顺流而下,他的小舟偏要溯流而上。从茶点回到童年时光,从壁画回到海边旅行,从一段奏鸣曲回到逝去的爱情,他跳出了自然时间,叙述只沿回忆流淌。

在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故事里,一块小蛋糕触发了主人公的回忆—— 带着点心渣的那一勺茶碰到我的上腭,顿时使我混身一震,我注意到我身上发生了非同小可的变化。

我感受到一种美妙的愉悦感,它无依无傍,倏然而至,其中的原由让人无法参透。顿时我觉得人生的悲欢离合算不了什么,人生的苦难也无须萦怀,人生的短促更是幻觉。

然而,回忆却突然出现了:那是我儿时在贡布雷时某一个星期天早晨吃到过的“小玛德莱娜”的滋味,我到莱奥妮姨妈的房内去请安,她把一块玛德莱娜送给我吃。

偶然间,品尝一块小蛋糕,成了穿越时空的隧道。他认为,我们追忆过往,却总是徒劳,一是因为它在脑海之外,非智力所能及,二是它藏在意想不到的物体之中,人能否发觉,全凭偶然。

“生命每一刻,都囿于某一物质对象,它永远寄寓其中。”他眼里,餐叉的敲击声、小蛋糕的滋味、海风的气味、芦笋的色泽、高低不平的石子路……这些瞬时的感觉,恰恰是超时间的、永恒的存在。

于是,他进入了更神奇的时空:时间不再呈直线状,更像不规则的拓扑体。它时而如树枝分叉,时而如网状纠缠,不经意间,还会出现裂纹:

一个人睡着时,周围萦绕着时间的游丝,岁岁年年,日月星辰,有序地排列在他的身边。醒来时他本能地从中寻问,须臾间便能得知他在地球上占据了什么地点,醒来前流逝过多长的时间;但是时空的序列也可能发生混乱,甚至断裂。

即使单从数量上来看,我们生活中一天天的日子也并非等量。要度过一天天日子,跟汽车一样具有各挡不同的“速度”。有些日子宛如高低不平、难以行走的路面,要耗费无数时间才能上去,有些日子则像下坡路,可以唱着小调快速下去。

均质、匀速,这是传统的时间观。而普鲁斯特发现,人的心理时间,并不那么忠诚地按时刻表流淌,总是不断分支、打岔,进入回忆、期盼、希冀。

当他无限细腻地追寻每一个记忆的瞬间,时间好像静止了。在生命最后一年,他哮喘病发作,感知死亡迫近,找到了通往永恒的钥匙:只有书写时光,才能绵延生命。

“我要写出时光是如何为每个人安置他的位置。每个人在时间中都占有一个位置,而且可以测量位置的大小。那是一个比他们在物质空间中逼仄的占地大得多,且无限延伸的位置,他们就像沉潜于岁月之中的巨人。而安置他们的,正是时光。”

一个秋日清晨,普鲁斯特在手稿写下“Fin(完)”,嘴角露出笑容,眼睛闪烁亮光。他告诉身边女佣:我写完了,可以瞑目了。51岁的他,用一生写了一本书。

时至今日,他的书仍不断再版。从伍尔夫、毛姆到马尔克斯,他被无数后人赞颂,被学界深究,奉为“作家中的作家”。他终生未婚,没有子嗣,但今后的小说里,都是他的影子。

与时间的争渡中,他的方舟胜利了。

一颗伟大的心灵,超越躯体,也超越时空。它会横渡岁月,停驻时间,找到自己的读者。有人喜爱艺术与哲学,欣赏文字的力与美,普鲁斯特就会叩响房门,递来一块透镜。

千年之后,我们化为尘泥灰烬,机器人横行遍野,那块透镜依然闪耀。后人透过它看,仍会惊叹:原来人类对世界的感受,如此细腻而深刻。

细腻而深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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